我第一次跳佛拉明哥舞的時候,喝得醉醺醺的,但是很有幫助。那是在十五年前,我剛剛到達西班牙南方。一群三十幾個左右的美國女大學生,大三那年的海外遊學,準備來點無傷大雅的冒險之旅。那時候是十月,把哥多巴燒成滾燙焦油的熱氣已經漸漸退去,所以我們才開始見識到這個城市蜿蜒巷道和扶疏陽台的景緻。我們每天成群吱吱喳喳地走過長長的路到學校去,經過的店家老闆還不曉得我們的名字,但已經認出我們是什麼:一年一度的美國「阿突仔」。
事情發生在第一年的派對上。西班牙的大學校園沒有兄弟會這回事,但是新生還是得忍受高年級生的捉弄。他們得承受一整個月來自學長們的各種羞辱,被迫在飯廳唱歌,耳朵漆成紅色好幾天,幫學長摺棉被等等。我認識的一個醫學院學生就被迫只穿一條尿布,掛上硬紙板翅膀好幾個小時,一路從入口到學校。在這個羞辱儀式的末期,新生們狠狠地給痛毆了一頓便被迎進這個社群了。
派對在宿舍舉行。我們幾百個人聚在幾個大桶裝的Sangria調酒前面,然後就開始牛步進城。通常只要二十分鐘的路程耗了我們好幾個小時,因為我們不時停下來,在我們幾個人扛著的大桶裡,舀起Sangria調酒喝。停下來的時候,我們會唱唱歌,而奇怪的是,有些男生會到路邊的陽台下,求上面的人倒水下來淋到他們頭上。
最後凌晨兩點左右,整群人到了空蕩蕩的酒吧。我和其他的美國人坐一桌,腦袋昏昏沉沉的感受文化震撼,西班牙人則紛紛加入一種陌生的舞蹈,半像鬥牛,半像調情。我待在原地,很自在的一動也不動。可是我的自在持續不久,一抬頭忽然見到一個身棕色眼珠的男孩。他邀我跳舞。
我瞧了一眼身旁的舞者流暢的轉圈和精巧到不可思議的舞步,立刻就知道到頭來最後的結果很可能是自己大大出糗。
「不,我不會。」我說。
他堅決地拉我的手「好啦!」
「不要!」我的聲音開始露出驚慌「我不會跳。」
他緊靠上來,幾世紀來的情聖唐璜在他背後撐腰,瞪得我一動也不動。「看著我,」他說:「你會的。」
我像融化的奶油般滑過舞池。舞曲結束,我的自尊有點受到打擊,但我的愛情生活卻無限地增長。他叫做璜安東尼,來自馬貝亞。他剛才引領我跳的舞叫做「賽維雅那斯舞」。隔天我就登記開始上課。
老師的名字叫瑪麗雅‧何蘇。她的身型嬌小,頭髮烏黑,跳起舞來,散發出一種睥睨的性感,是只有跳賽維雅那斯舞才會有的神情。接下來的幾個月裡,我才知道賽維雅那斯舞是西班牙南方的流行,幾乎大家都會裝裝樣子跳幾個舞步。那年我去過的每個宴會和夜總會,入夜不久音樂就會改變,剛剛還聽著歐洲最新流行熱門音樂的人們,突然一對對進入舞池,擺起典型鬥牛士的舞姿。
對一個沒有跳過編作的舞步,只曾經在朋友婚禮上跳過「電子滑步」的人來說,賽維雅那斯舞是個很大的挑戰。它的舞步並不特別困難,和別的腳法快如閃電的佛拉明哥舞蹈比起來,賽維雅那斯舞算是低階的。不過,它的手臂動作可就複雜多了,而手腕更複雜。瑪麗雅‧何蘇舞動手臂的時候,活像一群電動鳥,如果那種東西可以美得起來。
但是對我來說,那種豐盈、有力的手指和手腕姿勢,卻似乎不可企及。「想像你是在摘蘋果」瑪麗雅‧何蘇說:「摘下來,咬一口,丟出去。」我摘,我咬,我丟,但是美國的蘋果一定是種得不一樣,因為我的手怎麼動,就是沒動到該有的樣子。
不過我學到最重要的事,就是所有的賽維雅那斯舞都訴說相同的故事:每支舞有四部分,描寫找到愛情、失去愛情、重拾舊情。第一段,男人遇見女人。他們的步伐遲疑反覆,探詢似地滑過彼此,好像在問:「就是你嗎?」﹔第二段,確信找到了所愛,他們興奮地踏步,環劃雙手傳達愉悅的迷戀﹔第三段代表爭吵或決裂。舞者憤怒地別過臉,各朝自己方向威嚇地跺步。不過,到了結尾,他們又合好如初,歡樂地確認彼此的摯愛,舞出全舞的高潮,最後男人瞬間跪倒在他的舞伴旁。
璜安東尼和我也經歷了這些舞步。在我們的第一次相遇後,又在餐廳裡意味深長地四目對望,以及秘密地從男生宿舍夜半出奔。大半時候我覺得好像活在現代版的「卡門」裡﹔璜安東尼會故意讓我忌妒,然後誇張地宣示他對我的愛。他有送花,甚至於也有─我敢對天發誓─一段露台小夜曲。大學羅曼史一定要有激情,或者至少裝也要有個樣子。
我唸的是美國極度開明的小學校,約會大部分就是過量的咖啡因以及殷切的討論齊克果,這種浪漫劇的角色扮演,還真需要多點時間適應。事實上,我完全不行。璜安東尼會質問為什麼我不跟著演下去,為什麼我不會神魂顛倒,為什麼我不像在和他熱戀。「可是你並沒有和我相戀啊?」我會實事求是地反問。「我怎麼能愛得下去?」他會聳聳肩說:「跟一個這麼冷的女人。」
之後沒多久,我們就到了第三階段。耶誕節前我們就吵起來了。我正想利用這次長假到義大利、希臘、甚至土耳其玩玩。璜安東尼不敢相信我竟然不和他回家而寧可一個人旅遊。他對我大吼大叫罵髒話﹔我大步跨出門,上了計程車去火車站。我五個禮拜後回來,新學期的美國人也到了,而璜安東尼也找到了比我更高、更金髮碧眼,以及〈我只能假設〉更多愁善感的另一個我。
我終於學會了賽維雅那斯舞。但是璜安東尼和我始終沒能到達第四段,沒能和好如初。並不是他沒有嘗試。學期末在一個晚宴後,他要求跟我散步走一段。我們到花園去晃了晃。他又表現出他那唐璜的本性來:他摘下一朵玫瑰,呈獻給我,又說了些好聽的比喻讚賞我的美貌。我們坐了下來,他傾身向前:「吻一個,」他輕聲細語:「你知道我一直愛著你」「才不,璜安東尼,你並沒有愛我。」我溫柔地提醒他。
「有啊,我愛妳啊!」
「不,你並不愛我。」
他最後厭惡地放棄了。「妳一定要這麼強悍,這麼硬嗎?」他不屑地吐了一口口水。他說著就從我的指縫中奪走那朵玫瑰,摜到地上踩。我們之間沒有瞬間跪倒這回事。
我一個人回到舞會上。不久,熟悉的賽維雅那斯舞曲前奏的幾個和絃響起,我四顧找人陪我跳,邊甩甩手腕。那一夜,我蘋果摘得比以前都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