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耕⊙迷火佛拉明哥舞坊 團長
原載於民國八十九年五月七日自由時報文化藝術特區版〉
吉他手專注地看著唱歌的人,亦步亦趨緊跟著他的節奏,只有在歌曲中間段落時回頭自雇自撥弄一段玎玎琮琮的旋律。唱歌的趁這時喝一口眼前桌上的紅酒。酒剛下喉,玎玎琮琮的旋律也剛好到了尾聲,唱歌的低低吟哦一聲「ole」,接著又扯開嗓門唱了出來。唱到用力處,眼睛鼻子統統擠在一起。與他同桌的一個痲臉中年人,煙一根一根抽,空下的手不時用指節敲在桌上和著節奏,有時還和同桌的交換意見。酒保穿梭在狹窄的桌與桌之間,遞飲料、收錢、幫新到的客人挪桌椅。我的視線被新到的客人擋掉了,只好往外挪一挪。滿屋子的煙燻得我眼睛酸酸的。這個唱歌的似乎嗓子還不夠好,而且好像偶爾還會漏詞,得靠旁邊的朋友點他一點,他也赧然咕噥幾句。不過我還是硬待下來,儘管已經凌晨兩點了。
這裡是「La Solea」,佛拉明哥酒吧。就在馬德里主廣場(Plaza Mayor)後面的巷子裡。這裡不表演佛拉明哥舞蹈,沒有舞台、沒有人穿荷葉邊裙、也沒有人死命地跺地。唱歌的也不是店裡請來表演的,他們也得自掏腰包買酒喝。只有吉他手是店裡雇來的,雇來專門幫想唱佛拉明哥的人伴奏。想唱的人圍著吉他手,一個一個輪著唱。可以說是佛拉明哥那卡西。其他客人,有當地人、也有外國人,都和我一樣,來這個酒吧,意不在酒,是想聽聽歌,感覺一下佛拉明哥氣氛。但是摸來的人不見得都是愛好者,不見得都像我一樣,靜靜品味歌者的運腔、賞玩吉他手靈活地以琴音裝飾歌聲,有時還以擊掌(palmas)和著節奏助興。隔壁桌就有操美國口音英語的兩個白人和一個亞裔,一進門就座便一直在交談笑鬧。音量雖不大,在滿室唯有歌聲與琴音的寂靜中,顯得極為突兀。吉他手顯然被攪得不耐煩了,不時望向他們,終於忍不住對他們叫說:「不聽就到隔壁間去。」顯然那三個人不懂西班牙文,也當然沒能體察人家的肢體語言。歌曲還在進行,他們依然故我。
「觀光化的佛拉明哥」!有些自以為是的外國遊客這樣鄙夷地稱呼「搭不牢(tablao)」,一種專門表演佛拉明哥歌舞的餐廳、酒吧。他們要找「道地的」佛拉明哥!那幾個美國人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摸到「La Solea」。只是他們似乎還沒準備好消受所謂「道地的」佛拉明哥。
沒錯,「La Solea」小小的空間,沒有麥克風、沒有花俏的燈光佈景;四壁下緣青花磁磚,南方安達魯西亞式的裝潢,白牆一隅掛滿佛拉明哥知名歌手、吉他手的黑白照片,煙靄朦朧中,彷彿回到十九、二十世紀之交,一個南方闊少爺(senorito)在家裡辦的佛拉明哥聚會。觥杯交錯,混雜著歌手粗啞的嗓音與風塵女郎濃艷的脂粉。當然,有錢就是大爺,闊少左擁右抱著環肥燕瘦之際,可以指著一個歌手的鼻子叫他走,因為他「no tiene rajo(沒有『神魔』)」。
歌聲要傳達出歌手的靈魂,甚至使聽者著魔、渾身起雞皮疙瘩。這是佛拉明哥歌者的最高標準。音質是一個因素,沒有天生滄桑粗啞又能高亢的嗓子,似乎就沒有希望,儘管聽說有人猛喝烈酒來燒嗓子。運腔的技巧也是一個原因。還好這是可以學而得之的。歌手即便是自覺型兼原創型如「島上的蝦子」葛馬龍(Camaron de la Isla)者,也是公認承襲自早期女歌手「卡地斯的珍珠(Perla de Cadiz)」。葛馬龍以他天生的吉普賽嗓音,幼年時就在這種南方闊少爺辦的私人聚會演唱,博得美名,十六歲就成為職業歌手,是安達魯西亞各大佛拉明哥節慶爭相邀約的首席歌唱家,跟著大型舞團到歐美巡迴公演。七○年代隨著唱片工業的興盛,與正在竄紅的吉他手帕哥德路西亞(Paco de Lucia)灌錄唱片,把「創作」的概念放進「傳統」佛拉明哥歌曲裡。於是帕哥德路西亞的老爸幫忙填了許多詞,帕哥新編了許多吉他旋律(falsetas),葛馬龍自己用他優厚的嗓音延長拍子、切割節奏,製造出更輕快、更悅耳、更符合年輕人口味的佛拉明哥音樂。於是有不諱言自稱是葛馬龍派的年輕歌手紛紛出現,在大小節慶中展現歌藝,灌製一張又一張「新」佛拉明哥音樂,也加入越來越多樂器到音樂中。
「搭不牢(tablao)」要承受「觀光化的佛拉明哥」這種污名,實在是太沉重了。葛馬龍剛離開安達魯西亞到大都會馬德裡發展時,也在「Torres Bermejas」這家tablao駐唱過。這家tablao就在我們寄居的旅館隔壁樓下。每天入夜就有一車一車的遊客在門口排隊魚貫而入。事實上,tablao還真的培育出不少現今天王天后級的佛拉明哥藝術家。九二年巴塞隆納奧運會上獨舞的克莉絲汀娜歐亞斯(Cristina Hoyos)不也是塞維雅(Sevilla)地方的tablao「Los Gallos」出身的嗎?來過台灣兩次的披肩女王「布蘭卡黛瑞(Blanca del Rey)」自己還是tablao「El Corral de la Moreria」的老闆娘呢。佛拉明哥一向就是「表演藝術」。十九世紀末興起的「歌唱咖啡屋」(cafe cantante)在西班牙內戰前消失。四○年代第一家tablao「Zambra」成立,適時填補位置,讓佛拉明哥藝術家有磨練技藝兼賺錢維生的場合。在知名tablao演出的資歷,甚至可以提高身價。外國觀光客固然是觀眾的大宗,但也不乏死忠的當地客人去欣賞高水準的佛拉明哥藝術。
只不過時代真的在變。佛拉明哥藝術家演出的管道變得多樣化了。歌手和吉他手可以灌錄唱片、開演唱會、演奏會;舞者也可以上電視、拍電影、加入舞團巡迴公演。而tablao觀眾依舊是外國觀光客,演出者卻可能不長進,為了大家方便,節目都是千篇一律的「孤調」(soleares)、「歡愉調」(alegrias);再「孤調」、「歡愉調」。為了符合外國觀光客期待的「典型西班牙」,十二個女郎、兩個歌手、兩把吉他,比比看誰最吵鬧、誰尖叫最久。歌唱爛掉、舞跳爛掉,一切都爛掉。這是半生在tablao工作的老歌手「塌鼻子」(Chato de la Isla)的抱怨。
這樣看來,其實並沒有所謂「觀光化的」佛拉明哥或「道地的」佛拉明哥,只有「好的」佛拉明哥和「壞的」佛拉明哥。的確,有些tablao會派人拿帽子和相機在觀眾間穿梭,突然幫你帶上帽子、按下快門,幫你照張到此一遊的照片然後要你付錢。他們做這些也祇不過想多賺點錢罷了。還是有很好的tablao願意推出一流的舞者與樂手,就看觀眾識不識貨而已。有些人就是愛去排場豪華的夜總會看「西班牙舞」,那當然不要期待歌手舞者能譜出「神魔(duende)」。想要與眾不同,不看tablao的佛拉明哥歌舞秀,那就要有正確的認識,如果要在「La Solea」淺啜低飲,聽人家聲聲吟哦,起碼也該融入整個氛圍,不要依然觀光客行徑。
其實呢,最「道地的」佛拉明哥場合,應該是當這些佛拉明哥藝術家,不管是在tablao還是劇場演出完後,如果興致一來,會一起到什麼人家,或熟悉的小酒吧,吃吃喝喝,嘻耍笑鬧。愛唱歌的人擊掌便唱,吉他手也會湊上共同即興演出。想跳舞的嘴裡還含著肉起身就來一段,和著節拍、耍寶逗樂。整個晚上都是「喧戲調」(bulerias)。喧嘩、戲鬧直到凌晨。也許東方發白的這時,某個歌手情緒來了,想起他的走唱生涯,也許是tablao老闆的苛刻,或是南方闊少爺的歧視,唱出最深沉的「斷續調」(siguiriyas),引出「神魔」,吟的也許是十九世紀傳奇歌手「欒生仔安利奎(Enrique el Mellizo)」留下的這段心聲:
「看你對我造成
莫大的恥辱啊;
挨家挨戶乞討、要錢
就為了你的自由」
當然,也可能什麼都沒發生。他們只是喝酒吃肉而已。
〈全文完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