佛拉明哥吟唱與臭豆腐
-- 電影『佛朗明哥:傳奇再現』揭露的真相
林耕 文
遙遠的距離拉長熱情的渴望,語言的隔閡築起浪漫的想像。「不知道他們在唱什麼反而還比較好!」很多人看了電影「佛朗明哥:傳奇再現」有這種感覺。「為什麼芝麻綠豆大的小事要唱得這麼痛苦?」;
「前一段跟後一段怎麼牛頭不對馬嘴?」;
「難道沒有像方文山那樣有氣質的歌詞?」
一、如詩的歌
其實電影裡是有像「方文山」那樣雅馴的歌詞的:一開始的「Verde(青青我愛你)」以及後面的「Leyenda del Tiempo (光陰的傳奇)」,都是出自西班牙名詩人、劇作家羅卡(Federico Garcia Lorca)的作品。只是經過編曲與演唱者的重新排序,不知道原著的人就有看沒有懂,再加上電影無法倒帶,不能細細品味。尤其是「光陰的傳奇」。它的詞來自劇本「一旦過了五年(Así que pasen cinco años)」。原劇本身就是誨澀難解的超現實主義作品,何況是擷取片段作為歌詞:
『夢走在光陰上
飄蕩似風帆
飄蕩似風帆
沒人打得開種子
在夢的心中
在夢的心中
夢走在光陰上
甚至隱藏在鬢髮
甚至隱藏在鬢髮
昨日與明日吞食
服喪時幽暗的花
服喪時幽暗的花
在同一根柱頭
夢與光陰擁抱
夢與光陰擁抱
兒童的哀嚎穿過
年久磨耗的舌頭
年久磨耗的舌頭
假如夢偽裝圍牆
在光陰的平原上
在光陰的平原上
光陰會讓人相信
那就在當下成長
那就在當下成長』
夢一直是詩人羅卡作品中死亡的隱喻,他對死亡也一直有莫名的著迷。這齣劇本中的角色,也包括死去的小孩、死貓、老人、撐起新娘禮服的假人模特兒等等。藉由小丑的瘋言瘋語,這些諱莫如深的對白,原本在劇中是映照角色年輕人的生嫩無知,現在擷取下來成為佛拉明哥曲調演唱,詩人應該始料未及吧!相較之下,他的『吉普賽歌謠集(Romancero Gitano)』、『深沉之歌詩集(Poemas del Cante Jondo)』被吟唱成佛拉明哥,所在多有,也理所當然。
1979年,佛拉明哥歌神卡馬龍Camarón出了同名專輯,製作人Ricardo Pachón操刀,選用羅卡這部鮮少演出的劇作當中的片段作為歌詞,找來年輕的吉他天才Tomatito,用傳統佛拉明哥曲調bamberas演繹,加上搖滾樂的爵士鼓。卅年來,證明是劃時代的創舉,啟發了日後無數的年輕音樂家,成就我們今日所見佛拉明哥音樂市場一片繁榮多變景象!電影『佛朗明哥:傳奇再現』當中,找來當今最紅的佛拉明哥歌手Niña Pastori重新演唱這一首歌,旁邊彈吉他的不是別人,正是當年在歌神旁邊的吉他演奏家Tomatito。如果再把非正式的卡馬龍博物館、當年卡馬龍成長、初試啼聲的小酒館Ventas Vargas牆上掛得照片插入畫面,就更有世代交替、歌魂傳承的感覺。同為卡迪斯人的Niña Pastori小時候也在這裡展開歌唱生涯,她小時候演唱的照片就掛在卡馬龍的旁邊!
電影的巧思有導演、藝術顧問的刻意安排,人生的偶然,有時想起來,倒是令人毛骨悚然。詩人羅卡的這部罕見的超現實主義劇作「一旦過了五年(Así que pasen cinco años)」,原稿落款的日期,恰好是他五年後被殺身亡的日子!
二、集句詩
歌詞辭義片段、不連貫已經是佛拉明哥吟唱的傳統好久了口!傳心授一百多年,難免會有遺失、舛漏。1952年法國人到西班牙錄下老歌手的吟唱,才正式有聲音記錄。加上原本就強調即興,而非『背譜』,所以一段一段的歌詞(estrofas,letras)可以隨性唱來,甚至福至心靈,還有即席發揮的空間。
佛拉明哥是以各曲調(palos)來演繹,各曲調有其固有的節奏模式與調性,甚至旋律,詞義內容則附著在這些曲調上。有人可以把原本是孤調(soleá)的詞,唱到噹歌調(tangos)裡頭;把達蘭朵調(tarantos)的內容塞到喧戲調(bulerías)裡。更多的是,將流行歌,或讚詠歌(copla)唱成喧戲調、斷續調(siguiriyas)等。電影『偷窺糗事』唱片頭曲還軋一角演嬉皮被警察抓的歌手Tomasito,赫雷斯(Jerez)土生土長,玩佛拉明哥長大,他就可以將任何電視廣告歌曲唱成喧戲調!世紀初的佛拉明哥女歌神Pastora Pavón(綽號『髮簪女孩』“Niña de los Peines”),也隨隨便便就把墨西哥民謠『美麗的天空(Cielito Lindo)』唱成喧戲調。
電影『佛朗明哥:傳奇再現』裡,Miguel Poveda翻唱原本是Antonio Gallardo作詞作曲的讚詠歌『這四件斗篷(Esos Cuatro Capotes)』。優美的旋律,襯著兩個擊掌手(palmeros)敲打桌面發出喧戲調的節奏,讚歎安達魯西亞獨特的音樂風情,歌頌史上令人動容的四位偉大女歌手。打個比方,就好像蕭敬騰在一條歌裡歌頌了姚蘇蓉、白光、白嘉莉、鄧麗君(筆者按:隨便舉例,無國語歌曲排名及排他的意義)。這條歌曲,可以說,並非嚴格定義下的佛拉明哥,而是以佛拉明哥方式呈現的讚詠歌。它保留讚詠歌從頭到尾,意義連貫、甚至敘事的特色,而且旋律明確、優美。Miguel Poveda演唱這首歌駕輕就熟,演唱會中曾經搭配過吉他,也有配過管弦樂團。電影裡用敲打桌面的純節奏,更凸顯他的歌喉。加上導演索拉的鏡頭,在這四位傳奇女歌手過去演出的電影海報上來回游移,詞義內容更加具象化。
但這不是佛拉明哥的常態。上個世紀七〇年代,吉他之神Paco de Lucía的爸爸製作兒子與歌神Camarón的專輯時,才開始了佛拉明哥歌曲『填詞』的做法。一條歌從頭到尾有一致的故事與情境。不然,傳統佛拉明哥的演唱,是可以隨歌手信手拈來,看下一段要唱誰的詞,只要依著這個曲式的節奏與調性,誰曰不宜?歌手展現的是運腔與律動,是音樂性與極致的體能,有時還來個繞口令式的花式表演。重點不在說故事。一段一段的詞義,可以分開處理,中間只要吉他手來一段精彩的旋律(falseta),或者舞者一連串跺地踢踏表演,我們就可以合理接受不相干的下一段故事與情境。電影裡吉他之神Paco de Lucía演奏吉他,出神入化的技巧,動人的旋律。結束前,安排一段歌手演唱:
『當我們出生,還在聽搖籃曲時
你母親在搖籃旁歌唱
我就想要當個鬥牛士
好為你獻上月亮
及一頭絲絨的鬥牛烏黑油亮
唉,妳別操煩
唉,煩心我們的遭遇
要是人們會憂慮
我們就失去玩過舞過的樂趣』
嗯,很親切而有哲理。幾個吉他過門之後,歌手隨口唱出:
『我經過你家門前
我經過你家門前
撿起一疊報紙
竟然變成臭鼬鼠
撿起一疊報紙
竟然變成臭鼬鼠』
這是一段『以孤調進行的喧戲調(bulerías por soleá)』的吉他表演,是Paco de Lucía編的曲。收錄在2003年他出的專輯『好東西(Cositas Buenas)』裡。唱片中演唱的人是Paco de Lucía自己!前兩段歌詞唱得和電影一樣,也一樣有和聲『累、累、累(lelele...)』,但是沒有臭鼬鼠這一段,是別的喧戲調歌詞。在巡迴演奏會中,他演奏這首曲子時,到了這部份,就隨當場合作的歌手發揮,又會是別的橋段的詞。Paco de Lucía每出一次專輯,大家都引頸期盼,他又會為佛拉明哥吉他帶來什麼新觀念?這次他強調的是,回歸最根本,就是佛拉明哥吟唱!在他的編曲中容許歌手自由發揮,而吉他手巧妙地跟上去!吉他手必須對佛拉明哥歌曲有最大的認識與熟悉才做得到這一點。
三、唱徹心扉
佛拉明哥吟唱有特殊的運腔,跟一般的聲樂訓練不同,尤其在廿世紀初的歌手竇雷(Manuel Torre)之後,強調自然聲(voz natural),,不是美聲唱法,也不是中國歌曲『黃鶯出谷』那樣的美學。其實比較像搖滾歌手用力嘶吼的感覺。關於這一點,三大男高音之一的多明哥(Placido Domingo)就曾經表示不喜歡佛拉明哥歌聲,因為那聲音是破的。但是這個『破的』聲音,彷彿會有兩條旋律線同時進行,音節尾音拉長時,考驗歌手的肺活量之外,也要聽到多個音階上下進行(melisma)。
佛拉明哥愛好者聽佛拉明哥吟唱,愛的是這一味,詞義就在其次了。因此唱的雖是芝麻綠豆大的事,但是聲音洪亮、運腔技巧高超,還是會引起觀眾連聲讚歎Olé。
『唉,我想要
我想要交換而他不要
唉,我想要
我想要交換而他不要
用圓點圖案的手巾
換他素面底色的那一條
用圓點圖案的手巾
換他素面底色的那一條』
不過,是不是芝麻綠豆大的事,是看聽者所在環境與文化背景。前段換手巾不成而唱得那麼哀怨,如果換成紅樓夢的場景,大概就不難想像。『第二十八回 蔣玉菡情贈茜香羅』,賈寶玉與戲子玉菡互換汗巾,情意曖昧。賈寶玉也贈帕給黛玉,黛玉見帕如見人。不是嗎?或許有吉普賽學(gitaneria)的專家能告訴我們,交換手巾是有定情的含義。圓點是傳統吉普賽人喜愛的圖案,圓點圖案手巾換素色的不成,象徵吉普賽女郎愛的人是白人,但卻對她的愛沒有回應!哇,這樣聯想,這件事就非同小可了,非得用力把它唱出來不成!
現代人離十九世紀太遠,也不曾在很多環境待過,比如說礦場。偏偏佛拉明哥很多有歷史的老歌,來自於那個時代,那個環境,對當時的人來說,確實是刻骨銘心的痛苦與憂慮:
『起來吧,吉普賽女孩,
幫我把這些布洗洗
我好不想見到
那些工頭弄到我身上流出的血跡』
在社會底層被壓迫的勞動階級,在一個沒有沒有工會,沒有勞保,沒有社會福利制度的舊資本主義社會,吉普賽人很自然而然會唱出他們自身的遭遇。
『門口有人叫
不知會是誰
我孩子的爹
可在床上好好的睡著。』
也許經歷過白色恐怖的人才想像得到這種恐懼吧。晚上有人叫門,不是『爸爸回來了』,因為爸爸正在熟睡呢!那會是誰?西班牙經歷過內戰,見證過左右兩派勢力互相仇殺,以及獨裁政權的大事逮捕。又或者想像一下,貧窮的吉普賽人,晚上有人敲門,會有什麼好事呢?債主上門,房東催錢,稅吏登門。短短四句話,背後的辛酸難以言喻,才會要José Mercé用那麼大的勁唱出來。
四、臭豆腐
薩瑪(Samah)是道道地地的西班牙人,熱愛『東方文化』,在賽維雅(Sevilla)教授肚皮舞,或正式名稱東方舞(Danza Oriental)。我們曾邀她來台灣授課。第一次來到比埃及更東方的『遠東』地區,她非常興奮。看到寺廟、方塊字、清一色『黑眼睛黑頭髮黃皮膚』的人群。喜歡聞廟裡燒香的味道,聽著完全不解的台灣話、國語。我們招待她各色中華料理,每一道上來,她都讚不絕口。一直到『臭豆腐』!切丁的臭豆腐,伴著細碎的油條,是我們每到這家餐廳必點的招牌菜。她聽到豆腐,躍躍欲試,說是她最愛的東方食物。臭豆腐上來,她試了一口,不禁眉頭深鎖。沉思良久,她決定放棄這道菜。她有感而發,開玩笑說,這簡直是 prueba de fuego(火的試煉)。她通不過考驗!
『火的試煉』是中世紀時考驗一個人是否虔誠、真心侍奉天主,用火燒他,沒受傷就是證明。現代人引用來比喻終極考驗。薩瑪開玩笑,沒通過『臭豆腐』這一關,她的東方情結打上了個大大的問號。佛拉明哥吟唱,何嘗不是熱愛佛拉明哥的人的一項『火的試煉』。在安達魯西亞,許多佛拉明哥藝術節主打的是知名歌手的吟唱,偶爾穿插舞蹈,或者根本沒有舞蹈。許多peña flamenca(佛拉明哥同好會,俱樂部)安排的活動,是邀請熱情的票友、或愛好者(aficiondaos)來欣賞知名或初出道的歌手演唱。這就可以解釋,為什麼連安達魯西亞當地舉辦佛拉明哥表演活動,都會遇到舞台上是鋪地毯的怪事。唱歌、彈吉他,並不需要木質空心地板呀。相當程度來說,很多老派的佛拉明哥愛好者並不喜歡佛拉明哥舞蹈,覺得那是在耍特技,尤其是一大堆踢踢踏踏的吵鬧聲音!佛拉明哥是音樂,尤其核心是吟唱,不是舞蹈!
大部分外國人只知道佛拉明哥是舞蹈,不太注意到音樂,或者寧可不要知道歌曲,免得破壞心中對舞蹈的想像。說是因為語言的隔閡其實還不夠,因為連同文同種的大聲樂家多明哥,都勇於公開表示不喜歡佛拉明哥吟唱,只喜歡佛拉明哥舞蹈。我們『東方人』也不是大家都愛吃臭豆腐,不是嗎?不喜歡佛拉明哥吟唱,美學品味是跟大聲樂家的多明哥一樣呢。不喜歡佛拉明哥吟唱,也還是可以玩玩、欣賞佛拉明哥。這幾十年來,佛拉明哥舞蹈家們,不斷嘗試開疆拓土,對舞蹈注入新的元素,其中一項,就是脫離對佛拉明哥吟唱的依附。María Pages用卡農跳舞,用『Singing in the Rain』跳舞,Javier Latorre用莫扎特的安魂曲跳舞......。Israel Galván在電影『佛朗明哥:傳奇再現』中跳『靜默(Silencio)』連音樂都沒有了。(巧的是,索拉前一部佛拉明哥電影,1994年拍的FLAMENCO DE CARLOS SAURA,劃時代舞蹈大師Mario Maya跳『打鐵調(Martinete)』,也是沒有音樂,沒有歌聲,只有節奏,旁邊兩個人拍手擊掌以及從背後拉住他,象徵吉普賽人受的捆縛,其中之一,就是當今的『前衛才子卡勒凡』(公視標題)呢!)。
不喜歡臭豆腐就沒通過考驗?別給自己找罪受了!